“这个不容易呀!”他勉强笑着,翻转一瓣叶子,就见一条黑色的幼虫坠下,他检寻了一会,“在这里了,”从泥上拾起那条虫,掷在脚下踏烂了。有时一坠下去就寻不见,只得舍了它,一会儿又在那里大吃了。
我想他时间尽多,慢慢地细细地捉虫,一定不至于此;又不是十亩八亩一个人照顾不周。以我主观的意见替他想,他过的是最有意思最有趣味的生活,就应当勤于他的职务,视为惟一的嗜好。何以他喜欢吸黄烟胜于农作?何以他绝不负职务上的责任,对于菜的不发育和被侵害又全无同情心呢?
我再四推想,断定他是“怠业”了。他于种植的技术,一定有许多不够精明之处;于他现在的职务,又一定没有做得周到完密;否则成绩何至于这么坏?但是为了什么呢?
福堂依他的老例,坐在廊下吸烟,我乘着没事,问他家里的状况。他就告诉我以下的话。
“我家里有四亩田,是爷传下来的。我种这四亩田,到今二十多年了。我八岁上爷就死了。我听你先生说,种田最有滋味,这话不大对。……滋味呢,固然有的,但是苦,苦到说不出!我夜夜做梦,梦见我不种田了。真有这一天,我才乐呢。”
“我终年种田,只有一个念头刻刻迫着我,就是‘还租’。租固然是应当还的,但我要吃,我要穿,我也想乐乐,一还租,那些就办不到了,没有了。只有四亩田,那里能料理这许多呢!”
“我二十岁上生了个女儿,这是天帮我的,我妻就去当人家的乳母,伊一个人倒可抵六七亩田呢。伊到今共生了六胎,二三四五全是女,都送给人家养去,第六胎是个男。伊生了这个男孩,照例出去当乳母,由大女儿看守着他,时时调些米浆给他吃。”
“他生了不满四个月,身上有些发烧,不住地啼哭。我不懂为什么,教大女儿好好抱着他,多给他吃些米浆。但是他的啼哭总不肯停,夜里也没一刻安静,声音慢慢地变得低而沙了。这么过了三天,他就死了。待我入城唤他母亲,伊到家时,他的小眼睛已闭得紧紧了……”
福堂不会将更哀伤的话讲述他的不幸了。但是足够了,这等没有修辞工夫的话,时时可以从不幸的人们口里听见,里面深深地含着普遍而摧心的悲哀,使我只是瞪视着庭中的落叶,一缕奇异而深刻的悲绪,彷徨惆怅,无有着处。
来源: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