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地址是从前县考时的考棚。一条又宽又长的石板甬道的两旁,立着有楼的寄宿舍和教室和几株高及瓦檐的孤零的梧桐。这便是我的新世界。照样的阴暗,湫隘,荒凉。在这几及两百人的人群中我感到的仍是寂寞。
一月后一个更使人感到寂寞的事件展开在我这个新来者的面前。
那时学校里已施行新学制了,但学生们的年龄有很大的差异,大概从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吧。和我同宿舍的有两三个已是成人的高班次的学生。他们对我倒是亲善的;又因为我还幼小,他们似乎有一点忽视我的存在,商量有些秘密的事情并不都避开我。他们在做着一种活动。在和校外的人联络着攻击那时的校长,并且计议在他免职后拥出某一个人来。于是那位常常两手背在后面迈着方步的校长先生终于免职了。不过委派来继任的并不是拟定的人而是一个第三者。
我们县里除了中学还有一个师范学校。两个学校出来的人们彼此倾轧,争斗,敌视得犹如仇敌。这位新校长不幸是从那师范出来的,于是以这种借口,秘密攻击前校长的人们和他的真正拥护者一致联合起来挽留他,而且发动了一个可怕的风潮。
已记不清是一天的上午还是下午了。新校长和着其他的人一块儿到学校里视事。当他们从那又宽又长的石板甬道上走过,走进了校长室所在的后院,两旁宿舍里暴风雨似地拥出了一群武士,嚷着骂着,又狂奔着,一直奔到后院去闹了许久。最后那位可怜的校长交出了校印,在脸上和嘴唇上带着血痕匆匆地逃出校门了。
我没有去亲自欣赏这幕武剧的顶点。我对于这意外的爆发实在有一点惊惶。
武土们都大声地嚷着,笑着,追述着刚才的勇敢:他们围着那位该死的校长在那间屋里,而且用哑铃从玻璃窗掷进去。
接着是他遗留下的行李来替他受惩罚了。箱子在人们的手中破碎犹如一颗板栗。打脱了顶的草帽高高地戴在芭蕉叶上。腰斩后的白绸衫悬在树枝头示众。木板的大本《史记》《汉书》变成无数的白蝴蝶,飘飞在庭院里又栖止在草地上。
以十五岁的孩子的心来接受这种事变,我那时虽没有明显地表示愤怒或憎恶,但越是感到人的不可亲近。对于成人,我是很早很早便带着一种沉默的淡漠去观察,测验,而感到不可信任了。然而这到底是一叶崭新的功课。
并且这一叶崭新的功课还没有完。
当黑夜开始的时候,学校被几十个枪尖都上好枪刺的兵士包围起来了。搜索的结果,仅有八九个新生还没有逃走,于是被禁锢在一间小屋子里过夜。守卫的兵士带着讥讽的神气吓唬我们,说第二天要带到他们的军长面前去审问,也许还要用鞭子抽打我们。我们到底是几个孩子,在商量好明天的答语后,便拥挤地安静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下着大雨,一个年轻的旅长来训诫我们一阵,便把我们释放了。我冒着雨跑到我那位老姨母家里去,淋得几乎成了一尾鱼。
这便是第一次学校生活留给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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