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喜富家三大间砖瓦房,坐北朝南。东头一间住着父母,妹妹田喜梅已经出嫁,在小学当民办老师。田喜富一小家住在西间,中间是灶间。正房东西两侧各建一处厢房,东侧一处做仓库用,西侧是一溜儿鸡鸭鹅狗的圈舍。外边围了一圈儿围栏,为鸭鹅们白天的活动场所。挨着的是猪圈,每年的春天买进一两头猪崽儿,喂养到春节或杀或卖。前面一道围墙,靠东侧是门楼,两扇木制的大门。门两侧各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整个院落宽敞整洁。房后的园子里有两棵果树,地面可栽种茄子豆角黄瓜大葱等各种方便食用的蔬菜。屯子里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稍差一些的人家也把前墙的土坯换成了砖脸,上了瓦盖。家家户户的住宅格局基本相似。
这几年风调雨顺,连续多年取得粮食丰产增收,总产量已经跨过“黄河”,正在奔向“长江”。也因此带动农业机械发展有了很大进步,田喜富又舍得花钱投入。小麦从播种到收割完全实现了机械化,大田收割还要靠人力,但粮食脱粒基本用上了机械。大大加快了脱粒进度,保证了收割回来的粮食及时脱粒凉晒。
场院里机器的轰鸣声,社员们紧张忙碌的劳动场景,构成了一幅和谐欢快的画面。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农村里最忙的一段时间。为了抢占天时,社员们免不了要起早贪黑,田喜富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大地里,场院里,到处都是他匆忙的脚步,为的就是让丰收的粮食尽量做到颗粒归仓。接着就是交公粮,分口粮,卖余粮,决算分红。之后,辛苦了一年的社员们便提前进入了农闲期。人是闲下来了,可是车马却不能闲着。组织一部分社员去山里运木材,去煤矿拉运煤炭……要出去搞副业,拉脚挣钱,一直要忙到年底。
一月份的冬天特别寒冷,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门前的两颗大柳树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枝条在与严寒顽强地抗争着。
程芳华在灶间烧好了大半锅温水便坐下来洗衣服,田喜富坐在旁边当帮手。程芳华对田喜富说:“你听说了吗,生产队要解散了。”
田喜富说:“你都听说了,我怎么能不知道。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谁又会造这样的谣呢?我赶紧去问大队高支书,他说他也找了公社张书记。张书记正在发牢骚,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是上头定了的,已经发了红头文件。没办法了,就跟着走吧!”
“社员们听到这个信儿,会怎么想呢?”田喜富问程芳华。
程芳华说:“怎么想的都有。家里劳力多的说分开干也挺好,觉得自己干自己的没准儿能靠着自己劳力多的优势,再加把劲儿,能比在生产队得到的更实惠。也没有谁吃亏占便宜的事了,也不用再受谁的管束了。家里劳力弱的,人口多的,就不愿意分开了,他们犯愁这地该怎么种?大多数人家没啥意见,认为不分也挺好,分开干自己的也行。”
听了程芳华的话,田喜富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天夜里田喜富失眠了。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看着田喜富愁眉苦脸的样子,程芳华也不解地问田喜富:“咱们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上边为什么要把生产队分了,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呢?”
田喜富说:“对国家有什么好处我是看不出来,也想不到。可对咱们社员将来能怎样,就不好说了。这些年通过整体规划,集中建设,农田基础设施都比较完善了,基本实现了旱涝保收。分田到户,个人顾个人,恐怕这些水利设施就不保了。对劳力强能干的可能是好事,人口多劳力弱的就难说了。哎,究竟能怎么样,谁也说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不想了,睡觉。”
程芳华打着哈欠开玩笑地说:“你这个队长方性是真够大的,没干上几年就把生产队干黄了!”
疯传的消息很快变成了现实,并马上开始进入了实质性的操作。根据上面的要求,按照下派包队领导的意见,田喜富和队委会的几个人共同商量拿出了初步分配方案,召集全体社员征求意见。在队部里,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兴高采烈,有的愁眉苦脸。
“说得好听,什么联产承包,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还不就是单干?”
老根子先开了口,便把讨论方案的话题一下引到了议论现时。
曹瞎子骂道:“是哪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屌玩意出的馊主意,这不是又回到刚解放那时候去了吗?”
“二滑屁”说:“可不能瞎说,谩骂领导那可是要进监狱蹲大牢的。”
“我怕什么,正愁没吃饭的地方呢。把我抓进去,我的后半辈子倒是有着落儿了。”
“听说是南边儿哪个省老早就提出来要单干了。他们那里人多地少,粮食产量上不来,吃不饱饭。”
“都什么年月了,哪儿还有吃不饱饭的?就算是遇上灾年减产了,国家不是还给发放救济粮吗!”
“嗐,咱就是个种地的,管不了那么多。上边儿让咋干咱就咋干呗!”
这应该是处于观望态度的一大部人的想法。
“二滑屁”说:“我看分开单干也挺好,谁有能耐谁使去,也省得大伙儿一起养活那些吃闲饭的。”
曹瞎子一听就火了,“你说谁是吃闲饭的?我出力干活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转筋呢!”
“二滑屁”被曹瞎子骂得白楞白楞眼珠子,没敢还嘴。但他的话如盐粒子爆锅,顿时炸了。有的骂“二滑屁”不说人话,有的赞成“二滑屁”说得对。还说老弱病残的都靠大伙儿出力养着,不公平。
“这回大锅饭算是吃到头了,总是有个别人消极怠工,干活糊弄。这样分开自个儿干自个儿的了,看你还糊弄谁去!”
“你也好意思说,是谁铲地糊弄?是谁把半袋子化肥刨大坑埋了的?”
“唉唉,咱说话别揭短啊,打架别挠脸行吗,哪有你这么闹扯的?”
说话揭“二滑屁”老底儿的又是老根子。
那还是老队长在位的时候,一次给玉米地追施二氨,因为下小雨剩了几条垅,第二天老队长安排“二滑屁”去补上。“二滑屁”领了小半袋子化肥,拎把镐头来到地里。他把化肥袋子往地头一放,坐在袋子上面抽起烟来。暖暖的阳光照着,还有点小风吹着,真是舒服极了。他索性打开随身带着防雨的塑料布铺在地上,顺着地边躺了下来。把草帽罩在头上,枕着化肥袋子闭目养起神来。躺着躺着,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到头顶了。他看着小半袋子化肥,又望望天空,这要干完活儿中午饭就吃不成了。于是他挥起镐头在地头刨了一个深坑,将半袋子二氨倒了进去埋了。是宽子叔赶牛犁杖趟地,闻到浓烈的二氨味。他停下犁杖用双手刨出已经开始溶化的二氨,拌上土,然后用他的褂子兜着重新施放在苗根上。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老队长。为这事儿“二滑屁”被老队长扣了两天的工分,还在铲地休息时向大伙儿做了检讨。
“‘二滑屁’的那些糗事说起来就太多了。薅稻地草他懒得哈腰,用脚去把草趟倒然后往泥里踩。割小麦掉落的麦穗装作没看见,铲地就更能糊弄了……”
“二滑屁”听着大家伙儿都来揭他的老底儿,心里有点儿吃不住劲。
“你们这是要开我的批斗会呀!咱们是要讨论这生产队是怎么个分法的,别跑题了。”看看大伙都不理他的茬,赶紧自己找坡下驴,“还是分开吧,分开了自个儿给自个儿干就不会糊弄了。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谁都不抱怨谁。”
“那没能耐的怎么办?让他们喝西北风去?”有人接茬,抱不平。
那几个老弱病残户显得愁眉苦脸,默默无语。有生产队在,他们觉得有个依靠。生产队没了,他们觉得没了主心骨。包产到户搞单干最苦恼的就是他们了。像林叔本身有伤,家里人口又多。老少八口,老的没有劳动能力,小的又都未成年。年年队里都要补贴照顾。平时在队里都会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做出合适的安排,让他们做到力所能及。虽然相比棒劳力工分少了点儿,但生活上基本无忧。要是靠他们自己去侍弄两三垧地,确实很困难。田喜富还真替这几户人家担心,可又能怎么样呢?
老根子突然转身看着田喜富说道:“队长,咱们能不分吗?要不这样,让那些愿意分的让他们分出去,剩下的咱们还在一起干。”
田喜富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田喜富清清楚楚地看到公社书记的几次变动。张书记因为说了一句“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而被认为是对改革有抵触情绪,解除了职务。暂时由陈副书记代理主持全面工作。没多久,又说陈代书记工作不积极,不主动,拖了全县农村改革的后腿,县里又派来一位李书记。李书记在全公社党员干部大会上传达上面的精神时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农村改革唯一正确的道路。要紧跟中央部署,与党中央保持一致,不换思想就换人。
“哎,咱们一个小老百姓懂什么呢?那老话是咋说的?‘人随王法草随风’,上边咋说咱就咋干呗,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毛主席不在了,这天真的要变了吗?……”
“这当官儿的换来换去,像走马灯似的,也没个正当香主……”
田喜富听大家越说越远了,赶紧拉回话题:“好了好了,大伙儿不理解有怨气都正常,但是分开是谁也挡不住的。我现就在把怎么个分法跟大伙儿说一下,根据大伙儿推选的领导小组共同商量的意见,把所有牲畜、农具和各种杂物都做了价。大伙儿议一议看看是不是合适,定下来,明天就抓阄。”
坐在炕角落里闷着头抽烟的老队长田满仓眼里满含着泪水,默不作声。当年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人民群众闹革命,流血牺牲打江山,建立了新中国。又把一家一户的农民组织到一起要共同过好日子,还要一起去实现共产主义。可现在这种做法让他怎么都理解不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回头路?难道这天真的要变了吗?他又想起毛主席刚去世时人们悲伤痛哭的场面和对国家前途的担心。当时的那种担心现在真的要来了吗?真的像公社张书记说的那样要回到解放前,回到老百姓当牛做马的时代去了吗?
老队长田满仓在田喜富这个年龄的时候,刚好赶上家乡解放。想起刚解放时的情景,田满仓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时光。感觉那场面历历在目,清清楚楚。1946年春天,东北民主联军从佳木斯开过来了。所到之处扫除国民党残余,清剿各路土匪恶霸。成立农民协会,组建人民政权。实行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挖浮财。有了土地的农民又组织互助组,成立合作社。把一盘散沙的农户组织起来,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又到人民公社;有了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那时田满仓才二十几岁,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好时候。旧社会他给地主家当长工,共产党来了,让穷苦农民当家做了主人。田满仓成了土改工作的积极分子,入了党。带头成立互助组,一直到生产队当队长……三十多年领着大伙儿走集体道路。起早贪黑,摸爬滚打,不知苦累,风风火火,干劲十足。
吉兴河的上游是一片连绵的群山,每年的夏初季节随着山里的积雪融化,就会有一股“牤牛水”横冲下来,大片大片刚刚出土的秧苗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就在人民公社成立的那年,公社组织全体社员利用秋收后、封冻前这段枯水期的有利时机,在二顶子山的对头砬子修建水库,制服了那股“牤牛水”。那时候社员们就是凭着一副肩膀一双手,开山取石,挖土筑坝,挑灯夜战,吃住在工地。那挑灯夜战的场面是那么壮观,三百多米长的施工场地上遍布了星星点点的马蹄灯的光亮,就像天上的银河落在了工地上。男社员挑担子,女社员两人抬着一个大箩筐,往来穿梭,脚步匆匆。社员们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上千人的劳动场面浩浩荡荡。大家伙儿挥汗如雨,争先恐后,争分夺秒,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大家伙儿不惧苦累,心情舒畅,说说笑笑,脸上挂着喜悦。他们只有一个想法:早一天把水库建好,让它来造福下游的百姓。真是人心齐,泰山移。仅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一条又宽又高长长的大坝挺立起来,把两座山连在了一起。那些欢快热烈、忘我劳动的场景,那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真真切切,恍如昨天。危害了多少年的“牤牛水”被治服了,这在旧社会别说是根本办不到,就是连想都是不敢想的事情。接着又整理河道,修建沟渠。河渠两岸的低洼地改造成了水田,社员们头一回吃上了白白糯糯满口喷香的大米饭。
一路走过来,眼看着社员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生产队的家底越来越厚实,田满仓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感。那个大寨的党支部书记,还当上了国家的副总理,新社会的农民真是一步登天了。可这好好的人民公社,好好的生产队怎么说分就分、说散伙就散伙了呢?
田满仓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唉,认命吧,谁让咱生下来就是农民呢。那陈永贵不也把副总理的位置给让出来了吗!
散会后,曹瞎子把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轻轻地摘了下来,又细心地揭下对联叠放在相框上,从行李柜中扯出一条被单子细心地包裹好。不知不觉地从他那双瞎眼里淌下几滴浑浊的老泪。他默默地念叨着:“这天要变了,这天要变了……”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田喜富来队部和曹瞎子喝酒聊天时,就跟他交了底:“曹叔哇,我已经和大队高支书商量好了,生产队解散了就把你送到公社的敬老院去。那儿条件挺好的,以后的日子就在敬老院里过了。”
曹瞎子一脸无奈,唉声叹气。
曹瞎子眼睛虽瞎,可他的心里通透得很。自从在临河屯落下脚,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窝儿,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活,他就在田家跟着满仓哥一起去给地主家打工。他的身体本来就瘦弱,加上没白没黑的劳作,他根本吃不消,难免遭受地主的白眼和歧视。解放了,有了生产队,曹瞎子才真正挺直了腰杆,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他怎么能忍心看到这个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散了呢!
田喜富心里清楚,几十年了,曹叔一直把生产队当成了自己的家。在这个家里社员们就是他的亲人,他对这个家兢兢业业,他熟悉这个家的角角落落。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家,舍不得离开他所有的亲人。他对这个家的感情太深了,要他离开这个家,简直是在拿刀子捅他的心窝子啊!
田喜富尽力地安慰曹叔:“逢年过节了,我会和芳华领着孩子们一起去看你的。要是想我们了,捎个信来,我去接你。”
下午,田喜富从马圈里牵出一匹枣红马,就是当年曹叔从深井里救上来的小马驹。今天就由它来送走它的恩人,也算是对当年救命之恩的报答吧。明天还不知道分到谁家去呢。田喜富套好了车,又帮着把曹叔的行李和用品搬上马车。等曹叔上车坐稳了,便赶起马车向公社的敬老院走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