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秋天,田家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粉嘟嘟的小脸蛋儿,鼻翼上还嵌着几个浅浅的白瘢点儿。
父亲田满仓看着刚出生的儿子,脸上是淡淡的笑。他对妻子王桂香说:“前边的那两个要都站住了,咱们现在可是儿女成群了。”
妻子王桂香刚刚还是喜滋滋的脸上,急速地涌上来一层阴云,迅即双眼便湿润了。
谁说不是呢,生头一个孩子的时候——那是个男孩儿,王桂香疼得死去活来。好歹生下来了,却没有奶水,就喂山羊奶。孩子的小肚子胀得像个皮球,只拉干硬干硬的白粑粑蛋子。小身子瘦得皮包着骨头,两只眼睛像两个水凌当。只活了不到半年,就可怜巴巴地死了。一捆谷草包裹着,系上两道绕,田满仓双手托抱着送到了西山根儿。
第二个生的是女孩儿,白白净净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谁见了都要夸上几句,说这孩子长得就像天上的仙女。可惜只存活了几个月,也死了。村里的人就说,那孩子肯定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童女偷着跑下凡的。王母娘娘发现了就把她喊回去了。人们这样一说,王桂香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了一丝宽慰!
照例,田满仓又是一捆谷草包裹好,只不过是增加了一道绕。仍然双手托抱着来到西山脚下,轻轻地放在地上,嘴里轻声嘟囔了一句:“找你的哥哥去吧!”
这第三个孩子生得很顺利。孩子的哭声响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胳膊腿儿动得也有力气。王桂香指着儿子鼻翼上的几个白点儿对丈夫说:“老牛婆说这孩子是个大命的,好养活。”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说:“老话讲名贱好养活。你给他取个贱点儿的名吧,咱也讨个吉利。”
田满仓看了一眼妻子,随口说道:“那……叫他傻子?”
妻子王桂香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你才是傻子呢!”
丈夫田满仓挠了挠头皮,“那……叫……叫憨子,不是说憨人福相吗,叫憨子咋样?”
“这还差不多。”妻子看着儿子不断晃动的小脑袋瓜,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小额头,微笑地说道:“憨子好,咱就叫憨子!”
还真应了老辈人的这句话,憨子一蹿儿长大,无病无灾。一晃十几年的光景出落成了一个标标溜直,身强体健的棒小伙子。
憨子是乳名,大号叫喜富。憨子大了,懂得羞臊了,不愿意父母再喊他的乳名。
看着喜富俊秀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材,母亲王桂香的脸上经常挂着自豪的微笑。而妹妹田喜梅对母亲总是不拿正眼相瞧,似乎藏着满肚子的委屈。
田喜梅小哥哥四岁,王桂香生了喜梅之后就再没怀过孩子。
田喜梅打小就不太受母亲待见。丫头片子总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真正的自家人,可以为田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气得喜梅当着母亲的面揭露母亲偏心眼儿,好吃的好穿的都尽着哥哥。
母亲听了这话就会骂喜梅:“小没良心的。少你吃的了,还是少你穿的了?给你哥买个棉夹克,就得给你买个小棉猴儿。给你哥买双翻毛的军大头鞋,就得给你买双皮鞋,还得格外买盒鞋油天天擦。小的时候,妈做什么样衣服鞋子,你们穿着都不挑。现在大了,妈做的都不稀罕穿了,就讲买现成的。”
田喜梅抢过话头说:“现在谁还穿你做的那个老古董?你看人家程家姐仨儿,各个都打扮得像朵花儿似的。”
母亲白了一眼女儿:“那是人家姑娘长得俊俏,穿什么也就都好看。姑娘家家的,就知道比,就知道争,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看你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田喜梅丝毫不让:“我一辈子不嫁人,就赖在你身边,天天烦你,气你。”
气得母亲转身操起炕上的笤帚扬手朝田喜梅的身上打去。还没等笤帚落下来,田喜梅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两手在母亲的腋窝下抓挠起来,痒得母亲跌坐在炕沿上。嘴里断断续续地笑骂着:“你这个小冤家,快住手……”
农村里普遍存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而做母亲的本身就是这个旧传统观念的直接受害者。可谁又能想到等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就忘了曾经被歧视的历史,转身又将这一不公平的待遇强加在自己女儿的身上!
田喜富从小到大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都高大健壮,摔跤掰腕子就没有遇到过对手。一个屯子里和他年龄不差上下的伙伴儿们统统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田喜富对上学不感兴趣,老师课堂上讲的东西他听着感觉就像是云里雾里。一上课就犯迷糊,喜欢趴桌子睡觉。
讲数学课的梁老师结婚不久,挺着个大肚子,慢悠悠地朝田喜富走来。到了跟前扯着田喜富的耳朵往起拎。田喜富两手紧护着耳朵,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
“别跟我抢,别抢……”
惹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
在笑声中田喜富清醒了,羞答答地站了起来。
梁老师看着高高大大的田喜富笑着说:“你快坐下吧,我看着你眼晕。”
田喜富又坐了下来。
梁老师问:“我跟你抢什么啦?”
田喜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红的。
下课后,同学们围着田喜富问:“老师跟你抢什么啦?”
“去去去,都一边待着去。”田喜富一把推开同学们。
“说说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同学们不依不饶地又围上来。
“说出来馋死你们。”田喜富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正在吃我妈给我做的油炸糕呢,又香又甜,我妹妹上来就跟我抢。”
田喜富说得自己不知不觉地要流口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田喜富也有长处,他喜欢体育课和劳动课。在上体育课和参加校外劳动的时候,也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班委会中劳动委员一职,他是当之无愧。
在班级篮球队里,田喜富摆中锋,到了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表现令人羡慕。
田喜富也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代表公社在全县中学生篮球比赛农村组中夺得冠军,为学校争了光,田喜富的贡献起着绝对作用。
公社每年“八一”篮球比赛,大队都要把田喜富借来参赛。不论是大队篮球场上的训练,还是公社篮球赛场上的正式比赛,田喜富那满场飞蹿的矫健身影总是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运作起球来那超强的体力、敏捷的动作,耍得对方晕头转向,惹得观众发出一阵阵掌声和接连不断的叫好声。
田喜富对庄稼院里的活路都很拿手。上初中的时候每到放假休息他就去队里干活,开始当个半拉子,到了上高中,他就成了一个棒棒的整劳力。
割小麦不仅是个力气活,同时也有一定的技巧。每人分十行往前割,前边挨着的被下一位撵上,你就得自觉退位。田喜富可以一个一个地撵上来,距离打头的就差三五个人的位置。
铲地就更不在话下,速度快,检查质量还找不出毛病。每次学校组织支农劳动,田喜富的表现是最突出的。他总是最先完成自己分内的任务,然后再去帮助落在后边的同学。
身强体壮的田喜富能干也能吃。那次在学校所在地的东兴大队三队帮助战草荒,中午饭生产队准备了麻花豆腐白菜汤。二两一根的大麻花,他吃了八根。吃得同学们瞠目结舌,也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当他拿起第九根的时候,硬生生地被班主任老师抢了下来,丢进装麻花的盆子里。不许他再吃了,怕他撑着了。田喜富看着老师那严肃的面孔和盆子里的麻花,很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离开了饭桌。边走边嘟囔着:“我才吃了八分饱。”
田喜富的父亲田满仓虽然是共产党员,还当着生产队长,但骨子里也脱不了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
田满仓表面上对儿子不冷不热,保持着做父亲的尊严,但在心里对田喜富却寄予着殷切的希望: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能有点出息,也好给田家祖宗的脸面上增添点光彩。
田喜富偏偏不领这份情。上小学的头几年还学了些知识,后来流行“读书无用”,这正合了田喜富的胃口。要按田喜富的想法,初中毕业就回生产队干活了,可国家又在公社办起了高中。
父亲的态度明确,只要有书读,你就得一直给我念下去。父亲的理由很简单:我小的时候倒是想读书,可惜家里穷,读不起。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有书读了,而且把高中办到了家门口,却不知道好好读书,那是肯定行不通的。无奈,田喜富硬着头皮勉强读完了高中,算是给父亲圆了面子,给自己交了差。
田喜富高中毕业那年是刚进1973年没几天,小寒刚过。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三九四九打骂不走”。正是冬天里最冷的时候,赶上这时候毕业正好在家“猫”个冬,过个消停年。
和田喜富同时毕业回家的还有几个同学——李玉良,张志成,陈丙义,梁俊涛。按当时国家的政策规定,书能读到高中就算是到顶了。不管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毕业了都要回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二年以后才有资格通过保送推荐继续上学的机会。别说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就是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白面娃娃,也要上山下乡去接受至少两年的再教育,才可以上大学或者回城安排工作。
田喜富家所在的临河大队有近二百户人家,又分成四个生产小队,田喜富家在二队。临河大队的条件在全公社二十几个大队中是最拔尖的,年年收入最高。大队的制米厂、砖瓦厂、工程队等等队办企业不禁能满足本屯社员们的需求,还影响周边。二队又在四个小队里排头号,十个工分可以分到一元钱。年终分配的时候扣除分粮分物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每个劳动力都能分到几百元,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号称“三转一响”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家里少说也有一两样,劳动力多的家庭这四大件基本上一件都不缺。本屯的姑娘没有一个往外嫁的,这么好的生活条件哪里舍得往外走呢?外屯的姑娘则想方设法以能嫁到临河大队来为荣耀,这可美坏了屯子里的小伙子们。娶不着本屯的姑娘,就专挑外来的好看的姑娘娶。
六O年闹灾荒的时候,从关里逃出来的大姑娘小媳妇进了临河大队就不想走了,也因此便宜了屯子里好几个光棍汉。
从关里跑出来逃荒的姑娘媳妇一路乞讨,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一个个显得面黄肌瘦,蓬头垢面。来到屯子里吃上几顿饱饭,再经过重新梳洗打扮,那姑娘媳妇个个如花似玉。只要能填饱肚子,嫁给什么样的人已经无关紧要了,这让那些早有家室的汉子好生羡慕。不过也有惹来麻烦的,田喜富听母亲讲屯子东头老何家的宽子叔,因为小的时候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虽说捡回了一条命,身子骨一直瘦弱,又落下耳聋的毛病,三十大几了还没娶上媳妇。
那年从山东逃荒跑出来一家人,其中年纪轻轻的兰香怀里还抱着个女儿。来的时候说是自己死了男人,生活无着落逃离了婆家,随着娘家人一路乞讨来到了临河屯,正巧走进了何家想讨口吃的。何家人看着兰香年纪轻轻的守寡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觉着可怜便留住在家里。
兰香一家人被何家的善举深深感动。田满仓跑过来帮忙做工作,撺掇一家人就留在屯子里,安顿下来。年轻寡妇兰香与宽子叔便成了亲。
宽子叔虽然带点儿残疾,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儿。也就是跟他说话的时候,需要提高点儿声调就行了。宽子叔脾气秉性没的说,憨厚又实诚,人缘还好。对这娘俩儿体贴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在队里干活又舍得卖力气,那几头牛就归他使用。春天送粪,夏天趟地,秋天拉粮……就是闷声不响、脚踏实地地干。兰香也争气,第二年宽子叔就抱上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这好日子还没过满两年,兰香原来的丈夫一路从山东找过来了。说家里现在日子好过了,要接兰香和女儿回去。兰香死活不肯,铁了心要跟宽子叔过到底。无奈,山东汉子只好硬生生地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去了。
农村里一年四季总有事做,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很少有闲着的时候。入冬后开始给堆在场院里的谷子、大豆、高粱、玉米脱粒。白天忙上一整天,晚上还要忙到后半夜。
那时还没有机械脱粒,靠马拉石滚子碾压,也叫打懒场。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把场打完。接着就是交公粮卖余粮,决算分红。这一年的光景就算是要走到头了。
一进腊月门儿,进山倒套子、拉脚赚外快的车马都停了下来,一门心思都放在过年上。家家户户都忙着杀年猪,置办年货。杀年猪的人家都要摆上几桌,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炖上一大锅酸菜猪肉,汆上血肠。大碗喝酒,大片吃肉。今天吃你家,明天吃他家,要闹腾上一阵子。吃出了农家人一年的收成和喜悦,也吃出了邻里乡亲们的和睦与友善。一年四季不得休闲的庄户人家,也只有这时才有了点儿休息的时间。
等到家里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大队里又办起了秧歌队。男男女女喜欢凑热闹的便拿出自己的行头,绑上高跷,撒欢儿地蹦跶。“八仙过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老汉推车”等等,各种扮相粉墨登场。
大队的高书记等一班子领导们带队,给军烈属家拜年。坐上大马车去各个大队拜年,去公社大院给干部们拜年。去供销社、农机站、农村信用社、学校等等对大队有过支持帮助的单位拜年答谢。借此机会联络感情,增进友谊。
秧歌队所到之处鞭炮震天。随着三声鼓响,擂鼓手抡圆了双臂,大鼓发出轰鸣,唢呐手高扬起脖子浪声浪气的曲调声音震耳欲聋。领队一声高喊:“扭起来呀!”秧歌队员们甩开双臂,手里的手绢扇子上下翻飞,腰肢随着浪漫的鼓点和唢呐声摆动起来。孙悟空、猪八戒、众神仙……各显神通,扭腰晃腚,风骚无限。围观的人们追赶着秧歌队,不离不舍。
秧歌队里男队打头的就是田喜富,女队打头的叫程芳华,是全屯公认的大美女。化了妆就更好看了,引逗的小伙子们追着看。
围观的人群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不时发出赞叹:
“那打头的姑娘长得真好看!”
“那是化妆画的。”
“你画一个我看看?”
秧歌队还要参加公社组织的秧歌汇演,年年都会抱个大奖状回来。人们一直要闹到正月十五灯会以后,秧歌队才解散。
也有喜欢小赌的男人们,借着人们都在忙碌的空档,偷偷摸摸地聚在某一个偏僻的人家里看纸牌耍小钱。他们不敢公开聚赌,如果被发现抓住,会送他们去公社办学习班。
那些闲不住的半大小伙子,一到了晚上就聚在生产队的队部里,听老光棍儿曹瞎子讲故事。
上了一些年纪的妇女们则端着针线笸箩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门子扯闲篇,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
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一般则不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们要操持家里的日常洗洗涮涮,要带孩子,要忙活一家人的一日三餐。秋冬季里要准备其他季节的穿戴,春夏时节则要准备过冬的棉衣棉鞋,一年四季不得消闲。等到孩子们都大了,离手了,又开始惦记着去队里干活。为的是多挣几个工分,年终能多增加点收入。